剑客山人 三剑客
文｜剑客山人
图｜大唐
编辑｜剑客XY
“人，尤其老人，会预知自己的生死。”
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，但始终不信，直到爷爷在我怀中去世。
2023年3月23日，我休假回家，像往常一样，先去爷爷家向爷爷奶奶问好。每次回家，爷爷奶奶都会围着我嘘寒问暖，但这次爷爷只能坐在躺椅上，看着奶奶不断打量着我的变化。
爷爷伸出手，把我拽到身边坐了下来，开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手：你出生的时候3斤7两，那胳膊那腿细到不敢碰，生怕一碰就断，谁能想到现在长得这么结实，好呀，好。因为爷爷耳背，我大声告诉他，都是爷爷照顾得好，接下来轮到你享福了。
他的目光从我的手上缓缓转移到脸上，停了一会开始摇头：等不到了、等不到了，就是今年的事。我安慰他，“别乱说，日子还长着呢”。
其实，我知道爷爷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，上次休假回家爷爷还能骑着电三轮带着奶奶到镇上取工资，如今从里屋走到外屋都要喘上好大工夫。可即便如此，我觉得爷爷生命的后半程应该是按“年”计算。
告别时，爷爷叮嘱我：不忙的话，多来玩，爷爷想你。
回家的路上，我含着泪问爸爸，“你感觉爷爷精神状态怎么样？”
爸爸叹了口气，“前段时间闹绝食不想活了，这不好说歹说才答应好好吃饭”。随后，爸爸语气变得轻松，你一回来，他一开心，就不会瞎寻思了。
爷爷今年85岁，是一名退休工人，工资足够维持日常开销而且还有很大结余，但爷爷却一直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。一条毛巾用成丝网状，一件棉大衣补丁上面缝补丁，家里也从不置办任何跟上时代的东西。家人都劝他享受生活，他总说，我是孤儿，一天饿三顿，穷怕了，留着钱以备不时之需。
那个年代的人有时代给过的大苦，虽然我们不理解他们的行为，但要尊重！不过有一点，爷爷在村里很受认同，那就是孝顺。爷爷对奶奶的母亲（我叫太姥）花钱从不吝啬，吃的穿的用的，每次赶集回来都会带一大堆。如果在电视广告上看到适合太姥的养生品，爷爷也会买。虽然事后证明是智商税，但不妨碍爷爷的执拗。在家人看来，这执拗里多半是孝顺。
曾有下村的算命先生送给爷爷一句话，大意是：你的孝顺替你挡了很多难。回头想想，还真是这个道理。这几年，爷爷每年都会被送进急救室，但总能逢凶化吉，正是如此，我始终认为爷爷能活到太姥的岁数，也就是92岁。
休假的日子，我每天都会陪爷爷聊天，他给我讲年轻时为了省车费徒步几十公里去工厂上班；讲大哥大嫂像父母一样待他；当然聊得最多的是年幼的他如何在战争中活下来。
我则给爷爷讲部队生活，训练情况及一些最新的时政新闻。
有一次聊到阿富汗、伊拉克，爷爷使劲杵了杵拐杖，愤怒地说道，“侵略者没一个好东西，日本鬼子最坏”。我知道那是他想起了惨死在日本鬼子手中的家人。随后，爷爷指了指我，“你现在是军人，责任很重呀，千万不能再重演了”。
我很坚定地告诉爷爷：不会了，胆敢再来一次新仇旧恨一起算。
爷爷点了点头，冲我竖起大拇指。
那次休假为了把更多时间留给爷爷，我没有发朋友圈，也婉拒了很多聚会。可即便这样，留给我和爷爷的时间只能按“天”计算。
那天，我和爷爷坐在枣树下像往常一样聊天。他突然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快要回部队了？我听得出语气中的不舍，只能故作轻松地说道，“很快就又回来了”爷爷倒是安慰起我来，在部队好好干，别给领导添麻烦。
聊天快结束的时候，爷爷突然哭了。他说这辈子没啥遗憾，临死前就2个心愿：一个是照顾好你奶奶，一个是上坟的时候多给我烧点纸钱。我抱着爷爷，一边答应他，一边劝他要好好活下去。
归队那天，我向爷爷奶奶告别。爷爷拽住我的手，又一次哭了，“这一走，咱爷俩再也见不到了”。瞬间，我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：这一别，难道真的是永别？
明明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面，却也不能作出任何改变，这是人生的无奈呀！坐在南下的高铁上，往事一幕幕从脑海掠过，眼泪一滴滴从脸颊滑落。
回到单位没几天，爷爷精神头急剧下降，总是耷拉着脑袋。身在部队心在家，那段时间根本静不下心来工作。为解我思乡之情，妹妹给爷爷的房间装上了监控，这样一来，我可以随时随地关注爷爷的动态。
单位领导了解到我的情况后，允许我随身携带手机。从那以后，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回放视频，查看爷爷动态。一天、两天……8月17号那天，回放视频时，我只看到奶奶的身影，心里咯噔一下。各种不好的场景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。果然，回看到凌晨一点时，我看到昏迷中的爷爷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了。
从不迷信的我，无数次祈求上天一定保佑爷爷闯过这一关。爷爷躺在重症监护室的日子，我最怕听到手机铃响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！在重症监护室的第五天，医生告诉爸妈，“老人现在心衰、肾衰、肺水肿，考虑到老人年龄……”
对子女来说，这是一个比要自己命更难选的问题。妹妹看出爸妈的不知所措，“要不问问爷爷”。妹妹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，那时爷爷全身插满管子，只能用眨眼表示想要回家。
与此同时，爸爸让我请假回家。手机这端，我哭着给爸爸解释，“我已经没假了，只能请事假。事假只有10天，如果这10天内爷爷没走，我都没机会送他最后一程。”爸爸明白了我的意思，让我等通知回去。
难道天命如此，每每想到爷爷，都是一种煎熬。同时，我又一次祈求上天，让爷爷坚持到9月份，这样我就又有假期了。
爷爷回家那天，我全时守在监控旁等着爷爷。担架上的爷爷，像是被抽走了灵魂，一动不动，任人摆弄。屏幕这头我心疼得哇哇大哭。我想立即飞回家，但是又不敢，只能一遍遍默念：爷爷，一定要坚持到9月份！
或许真的心诚则灵，那晚，我从监控中看到爸爸正在一勺一勺给坐在床中间的爷爷喂饭。在老家人的认知里，老人只要能吃下饭，病就好了一半。“爷爷好了、爷爷好了”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流。如果眼泪有感情，这次一定是甜的！
确实好了，出院第三天，爷爷在爸爸和妹妹的搀扶下都能走到院里晒太阳。“爷爷在一天天变好，我还要不要休假”我问了周边很多战友，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，有人说这是老人在等你回去见最后一面，也有人说老人好了就暂时不要回去，把假留到真正有用的时候……
日有所思，夜有所梦。梦里，我在老房子里睡觉，爷爷叫着我的小名摇醒我。我睁眼一看，爷爷满脸皱纹。我问爷爷，“你怎么这么老了。”爷爷没回话，转身就走。快到屋门处，他转过头，“继续睡吧，爷爷刚才想你了”。
梦里睡不着，现实中也清醒了。9月4日，我踏上回家的路。一进屋，看到插着鼻氧管、导尿管的爷爷心痛不已。爷爷看见我回来，又哭了起来“差点没见到最后一面、差点没见到最后一面”。
从那天开始，喂爷爷吃饭，给爷爷擦身体，陪爷爷聊天，给爷爷按摩……我一直守在爷爷身旁。我能感到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，有时甚至对着窗户抓空气。9月13日爷爷开始绝食，即使他最爱的孙子喂他吃饭，他都吐出来。9月15日上午爷爷趁着清醒又一次重申了他的2个心愿。我们知道奇迹不会再出现了。晚上，我问爷爷要不要喝水时，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光，只剩下大口大口地喘气，爷爷的一生接近尾声。9月16日下午远在上海接爷爷班的姑姑，回来了。
在家人的陪伴中，爷爷的人生日历永远停留在2023年9月17日（农历八月初三）上午9时整。回想爷爷的一生，作为一名技术骨干，他为祖国重工业奉献了大半辈子；作为一名晚辈，他用实际行动教会儿孙孝敬老人热爱祖国；作为一名老者，他不断为晚辈拨云见日答疑解惑。85年，在历史长河的刻度中并不算长，但对他的子孙后代来说，那段距离是一段历史的开端。
爷爷走后，奶奶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厉害，经常忘这忘那，但始终记得爷爷的好。那辈子的爱情是刻进骨子里的。放心吧，爷爷。我们把奶奶照顾得非常非常好。
村南那片坟场曾是我最发怵的地方，现在有了爷爷，也成了我最牵挂的地方。每次回家第一件事，去爷爷坟前报平安；每次离家前，也要去爷爷坟前告别。有时，还会带上爷爷最爱吃的糖葫芦、小甜饼。
跪在爷爷坟前，我和爷爷相距两三米，却是这辈子最远的距离。从此，爷爷家再也没了爷爷，只剩下爷爷带给我的记忆。
爷爷，以后我们只能在梦里相见了，多来找我呀。